最近整理文檔,翻出1979年父親冤案經(jīng)胡耀邦批示平反后,我在北京寫的一篇紀念父親的長詩,記錄了當時的真實情感和心路歷程。時隔31年,讀來恍如昨日。
詩后附上曾拿去請林默涵同志(原中宣部、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文聯(lián)黨組書記;執(zhí)行副主席,著名文藝理論家)過目時,他寫給我的一封信。
啊,松林
——緬懷與抒情
古往今來,追求真理的志士仁人誰不喜愛并贊美松樹呢?
爸爸也是這樣。他以寒松為名,以松樹傲霜雪之品格自勵終生。
三十年代,他曾以文字獲罪于日、蔣;六十年代,又以《怎樣做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書獲罪于康生之流。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1979年9月,寒松昭雪,殘冰消融。是年隆冬,我?guī)追瑏淼骄┙嫉乃闪,守著那一片在冰天雪地中蒼勁挺拔的松樹,心潮翻卷,思緒萬千……
生活的這一章,已經(jīng)永遠掀過去,
而過去的這一章,
卻像刀斧砍成的痕跡,
永遠留在我的心底……
每當歲寒雪花飄零,冰封大地,
無限的哀思就在我心中涌起,
一個親切的名字和不朽的英靈,
常常召喚著我頂風冒雪
朝著城郊的松林奔去——
在那里披一身潔白的雪絮,
佇伴著群松久久不離。
聽寒風呼嘯,松濤四起,
看寒雪飛灑,寒松屹立。
啊,那一棵棵雪染的蒼松
多像老一輩飽經(jīng)風霜的堅強身軀,
“寒松,我親愛的爸爸啊,
哪一棵是你?”……
今天我又走進松林雪地,
在林靄松馨中分外慰藉——
十六年錯案終于平反了啊,
我怎能不來松林報喜!
寒飔習習,拂不去我心頭融融春意;
寒雪澈肌,止不住我的沉湎追憶。
我一遍遍輕喚著爸爸的名字,
欲歌欲泣,淚眼迷離,
不覺四周松影朦朧,我神思悄逸……
啊,爸爸,我仿佛看見你的身影
從遠處走來,踏著三十年代的濘泥,
你雙目炯炯,神采奕奕,
風塵滿衿衣……
你真幸運啊,不,你真有眼力:
剛走出大學,便把青春的種籽
投入《生活》的沃土里。 *1931年應鄒韜奮之邀
你找到一群多么優(yōu)秀的同志和兄弟, 加入《生活》書店
與群松為侶,
怎不會像松柏一樣挺拔剛毅!
韜奮代你取了“寒松”筆名,
他說你“真不愧是
‘歲寒然后知松柏’的‘寒松’矣!” *見鄒韜奮專著
啊,這筆名和贊語多有意義, 《生活史話》記載
它預示你革命的一生
如蒼松般傲霜斗雪,搏風擊雨!
從此,在震蕩神州的紅色風暴中,
也匯入了你生命的閃電和霹靂。
地下黨賦予你光榮使命,
以進步刊物為斗爭武器。
你將熱血灌注戰(zhàn)筆,
鼓舞民眾,揮斥寇敵,
恨不能以身化作呼嘯的飛箭鳴鏑!
在白色恐怖大張的虎口中
你機智統(tǒng)戰(zhàn),秘密編輯,
伴著狼犬、警笛、盯梢、通緝……
在根據(jù)地反掃蕩的硝煙里,
你與戰(zhàn)友日夜堅守黨報陣地,
為我軍民燃亮不滅的火炬……
你闖越多少封鎖線,
傳播多少“春”消息;
你忍遺一個個親骨肉與工農(nóng), *遺讀wei,贈送。地下
只求千千萬窮苦人早歡聚…… 工作時將二個女兒送人
啊,親愛的爸爸,
任憑歲月崢嶸,風狂雨疾,
你青松不倒,昂然挺立。
驅(qū)走了漫漫長夜,你更顯勃勃朝氣;
在人民江山的滿園春色里,
你英姿舒展,迎春吐綠。
……但是,怎么了——
嘎然樹干裂響,松枝墜地,
碎雪紛紛落如雨……
哪里來勢洶洶的突然襲擊
打得你滿身創(chuàng)痍?
是誰踐踏著你的赤誠肝膽,
詆毀了你的光榮聲譽?
啊,是那個大奸若忠的“理論權(quán)威”,
揮舞殺人刀筆,發(fā)出惡毒誣詈! *63年康生誣陷艾的書
……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 為“毒草”“反* ”
污泥濁水如何濫出歷史河床的壩堤?
你編著的書不是受到省委通令嘉獎
和全國各地的歡迎勉勵?
“理論家”憑什么翻云覆雨,
指功臣為罪吏?
難道你宣傳“八大”路線
和反對個人迷信的馬列原理,
竟然是“修正主義”、“反黨反* ”?
難道你廢寢忘餐,日以夜繼,
捧獻給黨心血一掬,
竟落得無情鞭笞,打翻在地?
你驚愕、委屈、難抑憤激,
毅然上書“理論家”要明辨真理…… *艾不服,寫信要康生具
你哪里料到啊,你的悲遇 體指出 “到底錯在哪里”
只是一場大風暴初露端倪——
烏云已開始在天空聚集,
陰霾正漸漸把陽光遮蔽;
野心家要踩過你的背脊,
去設立“個人迷信禁區(qū)”,
讓他們一伙惡煞兇神戴上鍍金面具,
用他們骯臟的唾液
來涂抹光輝的“八大”紅旗……
一時“棍”“帽”橫飛,冤獄遍立;
摧梁折棟,百業(yè)凋敝;
歷史發(fā)生著巨大曲折,
迫著中華民族沉重地呼吸……
還記得家門第一次被撞開,
抄家者翻查你的筆記——
“年至六旬方知‘命’,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毛著領導我前進!”
首頁上鏗鏘的詩句,
令他們面面相覷……
也難忘剛出牛棚的你,
撫摸著殘存的書抒發(fā)胸臆:
“不給工作,就看書學習,
爭取為黨再干一二十年,
諒無問題!”
你爽朗的話語打動著我——
在我們相依為命的小暗屋里,
常和著你哼起“沙家浜
總有一天會解放”的京戲……
你還時常把我啟迪,
那諄諄之言猶縈耳際:
“又一次‘八年抗戰(zhàn)’!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是啊,戰(zhàn)斗——勝利,
向來是你生活的樂趣;
你從不舍得有一分鐘
稍耽于花鳥蟲魚。
你是戰(zhàn)士,是松柏啊,
怎堪十余年打入冷宮,
離了高山沃野,離了松林群體!
堅持啊,渴望啊……
可是,可是你竟踉蹌倒地,
倒得那樣慘重,那樣急遽——
一紙再次懇請工作的報告
才揮淚幾行,便驟然輟筆!
……我痛苦地止住回憶,
睜開淚眼向松林望去,
迎面松樹上累累的疤記
卻又觸動我的思緒……
我不禁把雙手伸向松軀——
仿佛又在了沉闃的急救室,
輕撫著爸爸備受折磨的病體……
醫(yī)生在說什么?!
“內(nèi)傷嚴重!”
“大出血!”
“病情危急!”……
而你還在喃喃念叨:
“今天,‘七一’社論,
開開,收音機……”
你語音顫抖,熱淚盈眶啊,
一腔深情在晶瑩的淚花中閃熠,
就像面對著莊嚴的黨旗,
你在行最崇高的心的敬禮!……
誰知第二天夜晚,
你便撒開了枯瘦的拳頭,
咽下了逆境中最后一口氣!
我的心撕裂著,如怒濤在洶涌撞擊。
透過黑沉沉的夜色,
我似看見野心家們獰笑狂喜——
黨旗上又一根紅色纖維被抽去!
真可怕啊,難道那開天辟地
叱咤風云的一代先驅(qū),
都將隨著一紙“病故”的訃告
被一一暗饗鬼蜮?!
那時我真想大聲抗議,
卻只能撲向松林仰天長噓!
我四顧亭亭松群,它們肅立無語,
而用那長輩般的莊嚴和昂然精氣,
將我撫慰,將我激勵——
是的,每當狂飆襲來,百草披靡,
松樹何曾蜷縮虬枝鐵臂!
我停止傷泣,不再嘆息,
讓悲憤的心聲諧著松濤,
漫卷在祖國的南疆北域,
它將匯合億萬個同聲相應的音符,
醞釀出共和國世紀的
第二個“新春序曲”!……
終于啊,肆虐的嚴冬
抗不住歲月嬗遞,
在我們神圣的國土上
又噴涌出無垠的春綠。
啊,爸爸,該不是在夢里?
聽。“糾正一切冤假錯案!”
“唯有實踐才能檢驗真理!”……
啊,新春伊始激越的序曲,
是何等泣鬼驚神,感天動地!
她蘊含著泰山般的鄭重反省,
與大海似的深思熟慮。
歷史的洪鐘敲響了——
震動了心弦九億,
共鳴這時代的強音,真理的旋律!
可盼來這一天了——
黨報一往情深為你的名字刷洗污泥,
中央首長說,你生前的工作成果 * 1979年8月6日胡耀邦
“很有影響,很有意義”! 所作平反批示中之語
六千個日日夜夜啊——十六年余,
到底隔不開真理和勝利!
我歡欣鼓舞著,流連松林,
松林也同樣歡喜——
它們熱烈地揚臂相賀,
我也興奮地舉目致意。
“寒松,我親愛的爸爸,
請快告訴我啊哪一棵是你?
我要暢敘別衷離情,
從‘十月的驚雷’講起……”
此時此刻,我多想擁抱整個松林,
多想撼落每一樹雪“衣”!
好啊!你們寒天里的勁松,
蓊蓊蔥蔥,巍巍齊齊,
我熱愛你們,就像熱愛
陽光、雨露、春風、虹霓……
我贊美你們,就像贊美
祖國、母親、藍天、大地……
我走出松林時,已經(jīng)風柔雪霽。
我回眸身后蜿蜒的腳印,
腦海忽然浮現(xiàn)爸爸率慰問團
在朝鮮戰(zhàn)場履雪的足跡……
出國前你叮囑將分娩的我媽媽:
“孩子就取名‘抗美’,
我若為國捐軀,讓孩子們“接力”!”
好爸爸啊,請您安息,
我們一代接力一代
定要讓先輩血沃的土地
歲歲松青草碧;
定要將通向人類大同之路
再辟進萬里!
生活的這一章已經(jīng)掀過去,
載著璀璨的陽春,
也載著肅殺的寒季……
生活的下一章啊
要讓它滿載
彪炳萬代的永春的奇跡!
艾抗美 寫于1979年冬,北京
【附】林默涵同志信
抗美同志:
讀了您的詩,很受感動。大概因為我也有同寒松同志相似的遭遇。所以感受特深。